来源：郭剑峰忻州在线
大作家冯骥才写过一篇小小说《泥人张》，曾入选初中语文教材。小说起首一句就是：“手艺道上的人，捏泥人的‘泥人张’排第一。而且，有第一，没第二，第三差着十万八千里。”话说咸丰年间，天津卫大名张明山的“泥人张”常去一家叫天庆馆的饭馆。有天下雨，靠贩盐赚下“金山银山”的街头一霸海张五来到饭馆。听见食客说“泥人张”在袖子里捏泥人“捏嘛像嘛”，就当众取笑“泥人张”：“在哪儿捏？在袖子里捏？在裤裆里捏吧！”“泥人张”也不气恼，左手伸到桌下，打鞋底抠下一块泥巴。右手端杯饮酒，左手几个手指飞快捏弄。不到一袋烟工夫，就把泥团捏成了海张五的“脑袋”——大脑门儿，小鼓眼，一脸狂气，比海张五还像海张五！海张五也看出捏的是他，朝正走出门的“泥人张”叫道：“这破手艺也想赚钱，贱卖都没人要！”第二天，估衣街几个小杂货摊上，摆出一排排海张五这个泥像。摊上还都贴着纸条，上书：贱卖海张五！三天后，海张五派人花了大价钱才把这些泥人全买走。泥人是没了，可“贱卖海张五”这事却传了一百多年，直到今天……天津“泥人张”的神乎其技我们无缘一见。不过，在忻州古城关帝庙北巷文创街，有家小店挂一块“面塑”的幌子，进去后可以一睹忻州“面人卢”的匠心独运。1
从“玩票”到“下海”
作为造型艺术的一种，面塑为中国所独有，主要流行在山西、山东、北京一带民间。在忻州，一提“面塑”，人们首先想到的是“花馍”“花糕”——过去逢年过节、老人过寿、小孩满月、婚丧嫁娶，在农村有制作花馍作为赠礼和供品的古老乡俗。“花馍”的制作原料以白面为主，配以豆枣，一番切揉捏揪、挑压搓拨后，用豆、枣粘贴，上色后塑成飞禽走兽、花鸟鱼虫、历史人物……“面人卢”手下的“面塑”，叫“面捏”其实更准确，也更接近于“泥人张”的捏泥人。“面人卢”大名卢佩宏，年生，忻府区卢野村人。他捏面人谈不上家传，严格说也没什么师承。佩宏小时候喜欢画画，不过也没有受过正规训练。初中毕业后，就去忻州某职中学厨艺，17岁就到饭店打工。后厨做一些上讲究的菜时，师傅常用萝卜刻个花儿、用白面捏个造型装饰菜品。一来二去，小卢喜欢上了这门手艺。劳累一中午，后晌饭店的员工都睡觉了。小卢骑车回家，在一间空屋里独自捏塑。捏个啥、咋个捏，全凭自个儿琢磨。后来学会上网，就在有关网站下载资料“照猫画虎”。捏着捏着，小面人儿越来越像样儿了，可小卢的妈妈不干了：大后生回了家啥也不干，就知道钻在屋里捏、捏、捏！面人儿一不能卖、二不能吃，好好的白面全糟蹋了！小卢在家里就这样捏了整整10年。各种面人捏了成千上万，越捏越入迷。有时候下午骑车子上班，脑子里兀自全是面人儿，根本不记得咋就到饭店了，支住车子方惊出一身冷汗。有时候半夜忽然醒来，非得把梦见的东西捏出来才肯罢休。面塑材料的配比不好掌握，因此捏出来的面人不是变形、发霉，就是开裂。年，卢佩宏去侯马拜当地的“面塑大师”王峻峰学配方，终于掌握了诀窍：白面用低精粉，与糯米按5：1的比例加入乳胶后用开水和起，同时要加入聚丙烯酸钠等十几种防腐剂。刚和起的面是“死面”，得反复揉搓。一小块一小块的面化作“绕指柔”，全靠拇指、食指和中指的力道。万事开头难。捏面人先捏人物的头部，头像出来了，根据头像的大小确定整个人物躯干、四肢的比例。上、下半身分别捏塑，最后在腰部弥合。面塑材料的上色很重要，比如关公塑像，就用到七、八种色彩。小卢调色用水粉，多年潜心研究，在调色方面达到“运用之妙，存乎一心”的境界。还比如关公的塑像，关老爷袍服的上沿镶一道白边，帽子中间的冠玉也即民间所说的“帽正”也是白色。同为白色，镶边是纯白，“帽正”之白还给人以温润的感觉。卢佩宏带过一个美院毕业的大学生徒弟，这徒弟对师傅的调色功夫很钦佩，想把这门在美院也没有学到的功夫学到手。师傅倒也不藏着掖着，可就是咋也教不会——这，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“只可意会，不可言传”吧。年8月，卢佩宏带着面塑半成品《四大天王》到省城参加山西“花馍节”，这也是他捏面人十几年来第一次参加正式比赛。参赛的初衷，是想考较一下自己的作品到底能达到啥水平，能不能获奖倒在其次。在赛会继续创作两天，最终其作品获“最佳创意奖”。参加这次比赛，大大提振了小卢今后专业从事“面塑”的信心。省城比赛一结束，他立即赴长沙寻找三湘有名的面塑高手贺家贵。在贺师傅处学习十九天，希望在塑造人物的细节方面有所长进。从长沙回来后，小卢慢慢领悟到，以前塑造人物总是惟恐力度不够，给人以“撑”得太满、剑拔弩张的感觉。现在，在表现人物的气韵、气质方面，他觉得自己有能力“捅破那层窗户纸了”。年5月，卢佩宏辞去饭店的营生，决计专业从事面塑。以前捏面人算是业余“玩票”，一家人穿衣吃饭并不指着它。今后，全家的生计可就全在这十根手指上了。2
“私人订制”
忻州有句老话：三十不学艺，四十不改行。卢佩宏在三十九虚岁、上有老下有小的当口，来了个前途未卜的“华丽转身”。几年前，卢佩宏学会了玩“抖音”“快手”，有时就把自己的作品拍成照片、做成小视频放到这两个平台上，慢慢积累了八、九千“粉丝”。有“粉丝”给他留言，希望拜他为师学面塑——以前在饭店没时间，辞工后正好办个培训班，也算改行后的初次“试水”。培训班在家办了四期，每期七、八人，最年长的学员年过七旬。这老者儿孙满堂，家境富裕。卢佩宏问他为啥这把年纪了还学面塑，老人回答：为了圆儿时的一个梦。办培训班收了些学费，维持全家生活、供孩子念书当无问题。而一份“从天而降”的订单，则彻底坚定了小卢全身心投入面塑这一行的信心。一位大同的“粉丝”道长，通过“快手”联系到卢佩宏，想请卢为他订做三尊大型面塑：斗姆元君、重阳真人，另一件提供了照片，没说是哪位神祗，总归是鹤发童颜、仙风道骨的神仙。卢佩宏以往捏塑的人物一般通高一尺左右，道长要求的这三尊通高均超过一米。做一尺左右的，“骨架”是一根竹筷。做一米上下的，卢佩宏想到用10号铁丝做“骨架”，内衬报纸，在报纸上进行堆塑。谈价钱的时候，小卢报价每尊元。道长回复：只要你做在我心思上，钱不是问题。接下来的半个月，卢佩宏废寝忘食、物我两忘，施展平生技艺，把这三尊道教人物塑造得形神兼备——宽袍大袖、衣袂飘飘，遗世独立、羽化登仙。道长来忻州见实物后大喜，立即转账买单，生怕卢佩宏坐地涨价似的。一些大型面塑，现在卢佩宏已经是“订单式生产”。他的水平、口碑在那里，订货方一般也不讲价。一米以上的关公、观音塑像，售价都在元以上。年6月，某外贸公司通过“快手”找到他，要求为日本客户订作一件《嫦娥奔月》——卢佩宏的面塑作品，已经开始出口创汇。卢佩宏年届不惑，已经满头银发。在他的位于古城关帝庙北巷文创街的面塑店里，当地设一张低矮的大方桌权作工作台，卢佩宏脸朝门外坐在台前创作。台上摆放他的“吃饭家伙”——面塑工具剪子、梳子、主刀、开脸刀。说是“刀”，其实是长短不一、或扁或圆、顶端尖利的塑料制品。佩宏说，这些东西叫铁弗龙，是一种性能优异的工程塑料。工作台上，还立放着一个人的特写照片——相貌奇伟、英气逼人。一问，才知此人叫孟耿成，是李雪健版《水浒》“鼓上蚤”时迁的扮演者。这老孟出身于武术世家，13岁获全国棍术冠*，曾与北京的李连杰、陕西的赵长*一起入选国家队。孟耿成的徒弟给佩宏提供了师傅的头像，请佩宏为孟耿成捏塑《水浒》剧中时迁的人物造象。“《水浒》人物以前捏过吗？”“捏过。”“捏过哪些人物？”“都捏过，一百单八将。”这就是采访中的意外之喜！3
《水浒》一百单八将
卢野村卢佩宏家小二楼一间屋内，《水浒》一百单八将面塑人物把房间摆得满满当当。第一观感两个字：震撼。年春节期间，新冠肺炎疫情暴发。卢佩宏同全国人民一样闭门不出，一个深藏在心底的念头转化成强烈的创作冲动：此时不做，更待何时？佩宏小时候熟读《水浒》，其中的人物形象已然在大脑中“活化”，早有创作《水浒》人物的想法。只是这工程太过浩大，几次作罢。“防疫”期间，正好把“理想化宏图”。再一次反复读《水浒》，细细揣摩人物的语言、行为、神态，找到最能反映人物性格的典型场景和动作，特别是找准最能体现人物性格的一刹那。找来戴敦邦大师的《水浒》人物谱，反复品味每个人物最传神的一瞬间。恶补能找到的有关两宋时期市井生活的各种知识，特别在人物服饰方面下功夫。等到闭上眼睛，宋江武松们都呼之欲出的时候，卢佩宏开始动手了。8个月足不出户，一连几天足不下楼。期间也有过想放弃的时候，终于坚持下来。《水浒》中的人物特别是主要人物的形象，早已根植国人心中——不管你李雪健也好，张涵予也罢，我脑海里的宋江才是“真宋江”。换句话说，卢佩宏手下的“一百单八将”塑造得是否成功，不惟形像，更在神似。沉着冷静、足智多谋的“智多星”吴用，勇猛果敢、文武双全的“豹子头”林冲，聪明伶俐、心计百出的“浪子”燕青，坦率正直、机警沉着的“拚命三郎”石秀，老成持重、临危不乱的“立地太岁”阮小二，精明强干、做事干脆的“短命二郎”阮小五……一个个塑造得惟妙惟肖。一双俊目，齿白唇红，眉飞入鬓，细腰乍臂，银盔银甲——这是“小李广”花荣。面圆身大，鼻直口方，络腮胡须，手持禅杖，腰系戒刀——这是“花和尚”鲁智深。身躯凛凛，相貌堂堂。一双眼光射寒星，两弯眉浑如刷漆——这是“行者”武松。除了宋江武松鲁达林冲这些牛人猛人，《水浒》一百单八将中还有一些故事不多、甚而只起“穿针引线”作用的人物。比如“活闪婆”王定六，卢佩宏就塑出了他“蚱蜢头尖光眼目，鹭鹚瘦腿全无肉”的神韵。“一枝花”蔡庆花插鬓旁、睥睨天下，满不在乎的神态活灵活现。通过塑造一百单八将，卢佩宏的技艺进一步登堂入室。入驻古城后，四面八方的游客进店观赏，有的提出个性化的制作要求，比如，塑一尊篮球巨星科比；留下相片，塑一件个人肖像。传统的面塑，被加进越来越多的现代元素。卢佩宏说，相对于泥塑的反复剔除、修补，面塑更讲究一气呵成。而面塑所体现出来的细腻和温润，又为泥塑所不及。随着年龄、阅历的增长，随着捏塑作品的不断丰富，他觉得自己已经比较全面、深刻地掌握了“面塑的语言”。一个人，如果职业和爱好合二为一，这一生将无比充实而幸福。忻州“面人卢”卢佩宏，庶几近之。图片：冯晓磊、赵菁
视频：冯晓磊、赵菁
本期编辑：康馨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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